·阴阳两位的行经药
经过李东垣的头痛门以及朱肱《活人书》的第一篇笔记内容，应该会有读者已经总结出“阴阳两位”的行经药了：
A、阳位：善行阳位之气的行经药为主，即解表药/风药/发汗药等。方子整体呈现为“解表方”，甚者为“发汗方”；
B、阴位：善行阴位之气的行经药为主，即本号旧称的“三焦辛开药”，包括理气药/宣肺药/疏肝药/健脾药/温阳药等等。方子的经典代表有仲景的泻心汤家族、东垣的半夏白术天麻汤等；
C、阳位+阴位：以上A与B的有机结合，可以是药味的结合，也可以是方子的结合。方子的典型代表有仲景的柴胡汤家族、麻辛附汤、东垣头痛门12个方里的第10~12方。
我们来看哈，以上只有A的用方常常被称为解表方或发汗方，但实际上，无论是A、B、C的用药或用方，都是为了通行“病势”所波及的经脉之气，以解除卫气羁留。
既然都是为了通行经气/解除卫稽，那么，在目的达成之时，随着卫气的外达，无形之阴火也会随之外解，而常表现为汗出。
此汗出，既然是卫稽解除的产物，也就成了判断卫稽得以解除的重要标准。
·追求均匀彻汗，直至双足的医家们
我曾提到过，尤为重视取汗出至遍身，并有意识地观察病人服药后是否从头到脚能均匀汗出的，主要有这么三位医家：朱丹溪、徐灵胎、赵绍琴。
先说朱丹溪，在《苦寒药》篇里的某则治案，我们介绍过他观察到病人汗出至膝盖附近。那篇里未介绍的是丹溪在这之后所用的善后法，目的正是为了今后膝盖以下也能逐渐恢复正常的汗出；另外，对于“疟”之一证，丹溪认为应该要取得遍身汗出，才算是真正解决问题，“汗出至足，方是佳兆”；在上半年写的他与孟英的诸多类似案例的对比中，主要差异也体现在丹溪皆以汗出作为达表的标志；
再说徐灵胎有一则“暑热无汗”案，本号以前多次介绍过。病人在服药后，徐灵胎特意记录下了：“头先有汗，渐及手臂，继及遍身而热解”（《洄溪医案》）；
赵绍琴记录病人彻汗到脚的医案就更多了，这也是我当时阅读时印象最为深刻的内容之一。
赵老说他“观察临床五十年体会到，一般说，汗出至足为湿温将解，如能至足趾间，可谓即愈矣”；就连赵老的学生也始终牢记这点：“先生常曰，治湿温症必得微汗遍及周身，至双脚趾缝中亦似潮润，斯为邪透尽之征。若误用寒凉滋腻，则湿邪愈盛，邪不得出矣。湿温虽禁发汗，然必得汗出，乃得邪解”（《赵绍琴医学全集》）。
赵老认为邪出的背后是为“气机出”，实际上就是经脉之气恢复通行/卫气稽留得以解除；气出则邪出而汗解，实际上就是卫气外达则阴火外解而汗出。
对于我们当下所抵达的，我相信赵老会感到非常欣慰的。
·明白使用凉剂通下剂都应“取汗”的医家们
曾经最令我惊叹的就是金元四大家的第一位刘河间了，我为其还写过一篇《九百年前的“神仙”刘河间》。
我们一般人都知道服用麻黄汤之后是会取得汗出的，但对于刘河间来说，服药后“汗出而解”的范围要远远广阔得多。
比如治湿热温病的某方，“石膏、知母、滑石、甘草、葱、豉等”，河间说服药后会得“汗出而解”；对于仲景是为和解而非发汗的小柴胡汤，河间仍然认为服药后将“汗出而愈”；甚至使用诸如大柴胡汤或承气汤家族等通下方后，河间还是表示这些方子因“使郁滞流通”，最终都会“令汗出而愈”！（《素问玄机原病式》）
现在我们应该都明白了吧，并不是石膏知母或大黄芒硝本身能发汗，而是这些方子都刚好对应了具体的两线格局，能恢复经脉之气的正常通行。随着经气通行，卫稽解除，阴火或郁热会随之外解，而呈现为汗出。
这其实也是后来明末吴又可的“郁阳暴伸”的理论。当气机被严重地困于里位时，使用寻常的发汗法是无法取得汗出的，“内外隔绝，表气不能通于内，里气不能达于外，不可强汗”。而是应该解决里位的问题，使得表里恢复通行，郁热才能开始趋向外解。
吴又可把解决里证之后，表里之气互通，气机开始恢复通畅，郁热开始趋向于外的这一过程，称为“郁阳暴伸”。如果这外达的过程不顺畅，医者可用药辅助其达表。“应下之证，下后当脉静身凉，今反发热者，此内结开，正气通，郁阳暴伸也”；“既下厥回，去炉减被，脉大而加数，舌上生津，不思水饮，此里邪去，郁阳暴伸也，宜柴胡清燥汤去花粉、知母，加葛根，随其性而升泄之”（《温疫论》）。
·原来，追求“汗出”可追溯至朱肱
我在读了《活人书》之后才发现，以上诸位宋以后的医家们，无论是追求“遍身彻汗出”，还是明白不仅仅只有发汗方会取汗，所有能令郁热随卫气外达而外解的治疗都会获得汗出，这两点重要的医理认知，都至少可以追溯到北宋的朱肱。
·徐徐又均匀的遍身彻汗出！
“凡发汗欲令手足俱周。 然一时许为佳，不欲如水淋漓。服汤中病即止，不必尽剂。然发汗，须如常覆腰以上，厚衣覆腰以下。盖腰以上流漓，而腰以下至足心微润，病终不解。凡发汗病证仍在者，三日内可二三汗之，令腰脚周遍为度。”
从朱肱的这段文字里，我们需要提取的重要内容有：
1、汗须遍至全身，直达手足四末；2、汗出热解即止服，不可过服；3、腰以上更易取得汗出，因此须将厚敷的重点放在腰部以下，这样腰以下才能获得腰以上的汗出程度；4、若仅获得腰以上汗出，疾病便无法彻解；5、务必追去腰以上腰以下遍身均匀汗出，但不可太过。
直达手足四末，是怎样高级的医理认知，现代医学高速发展的最近几年，人们才开始意识到，我之后应该会单独来写一篇。
相信本号的读者都非常好学，但诸如此类的力求遍身彻汗，你曾读到过有几人提及？大概主要也就一个赵绍琴了吧。
·并不是只有发汗方才会取得汗出！
河间提到的“汗出”的范围，也都在朱肱之内。
比如对于小柴胡汤，上一篇已经出现过，朱肱自然明白此方并非为了发汗，但仍是用来“解表”或“解外”的；
比如承气能取汗出，“伤寒失下，血气不通，令四肢逆冷，此是伏热深，故厥亦深。速用大承气加分剂下之，汗出立瘥”；
比如猪胆鸡子汤竟也要取汗出，“猪胆鸡子汤（猪胆汁、鸡子、苦酒），汗出即瘥”；
比如治风湿的汉防己汤须取汗出，“汉防己汤（防己、炙甘草、黄芪），饮讫，仍坐被中，汗出如虫行，或被卧取其汗”；
就连整体凉润的干地黄汤（干地黄、大黄、黄连、黄芩、柴胡、白芍、炙甘草），也同样应伴随着“溏利”而“汗解”，“取溏利汗出解”，而并不是为了什么生津养血的…
·三阴三阳皆“当汗则汗”！
本篇开头我们总结过，阴阳两位的行经药味不同，但它们的目的却是相通的，都是为了通行经脉之气/解除卫气稽留，也就都可能因此而取得汗出。
于是我们就能理解，为何朱肱笔下三阴三阳皆“可汗”。
对于太阳经脉，自不必言，代表方剂为麻黄汤，是个最典型的解表或发汗方（注：以阳位行经药为主）；
对于少阳经脉，代表方剂有小柴胡，上一篇也介绍了，常用来“解表”“解外”（注：以阳位行经药为主）；
对于阳明经脉，若以【厥】或卫气线不升为主要矛盾，则仍须“解表”或“取汗”，“阳明经受病，有汗微恶寒者，表未解也，宜桂枝汤”；“阳明病脉浮无汗而喘，发汗则愈，宜麻黄汤” （注：以阳位行经药为主）。
以上是三阳经脉。
到了三阴经脉后，行经药主要就分三类了：①病势主在阳位次在阴位，主用阳位行经药；②病势主在阴位次在阳位，主用阴位行经药；③病势均衡分布于阴阳两位的，同时主用阴阳两位行经药。
对于太阴经脉，若以【厥】或卫气线不升为主要矛盾，①则用桂枝汤，“足太阴脾经受病…腹满脉浮者，可桂枝汤微发汗”；②则用理中四逆等，“属太阴也，自利不渴者脏寒也，当温之，宜四逆汤、理中汤也”（注：朱肱未提到的③，东垣方里有大把）；
对于少阴经脉，若以【厥】或卫气线不升为主要矛盾，①则用麻黄细辛附子汤，“少阴病发热脉沉…麻黄细辛附子汤微汗之”；③则用麻黄附子甘草汤，“少阴无阳证者，亦须微发汗，宜麻黄附子甘草汤；②则用四逆汤等，“少阴病…若不渴，不口燥舌干而脉沉者。急温之，宜四逆汤”；
对于厥阴经脉，若以【厥】或卫气线不升为主要矛盾，①则用小建中汤，“厥阴病其脉微浮为欲愈，不浮为未愈，宜小建中汤；②则用桂枝麻黄各半汤，“脉浮缓者，必囊不缩，外证必发热恶寒似疟，为欲愈，宜桂枝麻黄各半汤”（注：朱肱未提到的③，仲景的乌梅丸可算，东垣方里亦有大把）。
·朱肱对质疑“三阴可汗”的回答
三阳皆可汗，本就是仲景明确说过的。但对于以上三阴亦可汗的内容，必然会有人提出质疑。于是朱肱就此单独开了一篇，专门来回答这个问题。
“阴病不当发汗，发汗即动经。然太阴脉浮，少阴发热，亦须微微取汗，但不正发汗耳。大抵风寒中人与营卫俱薄而发热，又未曾行诸汗药，虽无阳证，须少汗解逐之”；
“仲景太阴证脉浮可汗，宜桂枝汤；少阴病发热脉沉，宜麻黄细辛附子汤；少阴二三日，常见少阴证，无阳证者，宜麻黄附子甘草汤。皆阴证表药也，要知脉沉细数”；
“若第六七日传厥阴，脉得微缓微浮，为脾胃脉也。故知脾气全，不再受克，邪无所容。痞极泰来，营卫将复，水升火降，则寒热作而大汗解矣；”
“病在里不可发汗，此大略之言耳。脉应里而发热在表，宜以小辛之药取微汗而温散也”。
·阴毒阳毒皆须取汗！
前文铺垫至此，最后就要来讲讲后世不易理解的阴阳二毒证。
阴阳毒，是《金匮要略》里与百合病狐惑证，编在同一篇的内容。我个人以为这个安排是非常巧妙且正确的，因为这三证的本质是相通的，都是不分特定经脉的卫稽状态。
而阴阳毒的卫稽程度，属三者之最。
我们先来看原文：
“阳毒之为病，面赤斑斑如锦纹，咽喉痛，唾脓血，五日可治，七日不可治，升麻鳖甲汤主之；阴毒之为病，面目青，身痛如被杖，咽喉痛，五日可治，七日不可治，升麻鳖甲汤去雄黄蜀椒主之。”——《金匮要略》
可见阳毒与阴毒的主要区别在于，一个面赤一个面青。一个阴火盛于外，一个是元气困于内。
我们再来看看朱肱是怎么介绍阴阳二毒证的：
阳毒，“若阳气独盛，阴气暴绝，即为阳毒。必发躁狂走妄言，面赤咽痛，身斑斑如锦纹，或下利赤黄，脉洪实”；“妄言面赤，咽痛，身斑，斑若锦文，或下利赤黄，而脉洪实，此名阳毒也”；
阴毒，“手足逆冷，脐腹筑痛，咽喉疼，呕吐下利，身体如被杖，或冷汗，烦渴，脉细欲绝，此名阴毒也”；“阴毒之为病，初得病手足冷，背强咽痛，糜粥不下，毒气攻心，心腹痛，短气”；“若阴毒渐深，其候沉重，四肢逆冷，腹痛转甚，或咽喉不利，心下胀满结硬，躁渴，虚汗不止”；“或时郑声，指甲面色青黑，六脉沉细而疾，一息七至已来”；“若阴毒已深，疾势困重，六脉附骨，取之方有，按之即无，一息八至以上，或不可数至，此则药耳难为攻矣”。
朱肱对两证的描述文字内容虽更多，但仍不离于：阳毒为阴火盛于外，阴毒为元气困于里。而且，朱肱还交代了阴毒的发展，元气受困于里越来越严重，直至最后消尽于里，再也摸不到脉搏。脉的至数越来越快，即是趋向休克状态的“代偿机制”。
若类比于伤寒，阳毒就当相当于表证阳证，病势主要波及阳位；阴毒就相当于里证阴证，病理波及阴阳两位且以阴位为主。
于是，前者主要使用阳位行经药，后者主要使用阴位行经药或阴阳两位行经药。所以我个人认为《金匮要略》里阴阳毒的俩方给颠倒了，应该是阳毒去雄黄蜀椒只用升麻，而阴毒则保留三者。
对于阳毒，朱肱给出的建议用方，有以升麻为君药的阳毒升麻汤（升麻、犀角屑、射干、黄芩、人参、甘草）、有以柴胡升麻为君药的栀子仁汤（栀子仁、柴胡、升麻、黄芩、赤芍药、大青、石膏、知母、炙甘草、杏仁）、有以麻黄为君的黑奴丸（麻黄、大黄、釜底煤、黄芩、芒硝、灶突墨、梁上尘、小麦奴”。而当两线格局彻底倾向于【逆】或阴火线不降为主，且有可下之火或可下之结时，朱肱给出的有大黄散与葶苈苦酒汤等；
对于阴毒，朱肱给出的建议用方，则一派辛甘温热。如白术散、附子散、正阳散、肉桂散、回阳丹、返阴丹、天雄散、正元散、退阴散…等。额外，还建议使用灼艾法即灸法，以及葱熨法等，共同致力于令气能够顺利破出阴位抵达阳位。
这既是吴又可所说的，表里不再隔绝的“表里相通”，也是朱肱所说的“内外通透”！
吴又可说表里相通后，会得汗出，“表里相通，故大汗淋漓，衣被湿透，邪从汗解”（《温疫论》）。
那么朱肱呢？
对此更是无比的清晰透彻！
无论是阳毒还是阴毒，无论用针对前者的升麻汤或大黄散，还是用针对后者的各种辛甘温热或外治法，朱肱表示，治疗是否成功都要以取汗出为衡量标准！
治阳毒，“令阴气复而大汗解矣”；治阴毒，“内外通透，令阳气复而大汗解矣”；
“阴独盛而阳气暴绝，则为阴毒；若阳独盛而阴气暴绝，则为阳毒。大凡阴阳离绝，非大汗不能复其正气也”！
此“大汗”不是因用药猛，而是因阴火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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